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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 处女之死

第一章 处女之死

第一章处女之死

1.

十禾从水面探出头来。

黑发上所留有的、以及被汲取在根部处的海水此时一齐顺着发丝向下流动,遂而形成无数细小的水流,流到十禾的脸上与深蓝一体式的泳衣里。

她用手指揩拭着面部那些似乎永远也滴不完的液体,水珠依附在她稍显暗红的眼脸和睫羽上,在日光的照射下不停改变自身的色彩。

十禾将披散的黑发盘作一处,然后用力地拧了拧,海水汩汩地争相向外挤着,似乎反而黑发才是那张困住它们的、密集而无处不在的网一样。于是过了一会儿,便也没有水珠滚落到她的眼窝处了。发丝像是某种植物的根,一缕缕贴在十禾光洁的、略高的额上,无端给人以亲切感。

“潜在海水里,和在游泳池里感觉完全不一样啊。”

她笑起来,唇缝间露出洁白的牙。

我点点头。

“大概是因为宽广。”

“怎么说呢?果然要越大越有趣?”

“不……不完全是。”

“说的也是。”

十禾掬起一捧海水,就像某些电影的女主角一样,用与她们同样的、显得小心翼翼而又温柔的动作。然后她张开十指,海水一下子从指缝中留了个精光。

我顺着水流将目光移到十禾的身体处。她的身体之前一直都隐藏在宽大的棉麻裙衫里面,所以体型之类虽然看得很清楚,但是完全没有机会用目光将所谓的曲线描摹一遍。

但是现在不同,现在的十禾,被包裹在深蓝色的紧身泳衣里面。

于是我毫不顾忌地将目光定格了,定格在十禾的身体上。

十禾的身材分部很均匀。

每一个部位似乎都互相商量好一样,没有多余的一丝脂肪出现,都显得规规整整。都和胸部、臀部一起保持着美好、柔和的线条。

总之,这大概可以称得上是不可多得的女性身躯。

我打算将这个发现告知于十禾,正抬起头来时——

“你这家伙!从刚刚开始眼睛就在看些什么啊!”

十禾怒嗔出的话语,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……但是没时间思考这么多,或者说是她并没有留给我去回忆的时间。

液体,咸涩的海水,大块地由十禾的手,到空中,最后落入了我的眼眶。

疼痛中夹杂着酸涩感,我不自觉地用手揉起眼角,却忘了自己的手指上也沾有海水这回事。于是接踵而来的依旧是酸涩感、酸涩感、酸涩感,我努力想睁开眼睛,眼睛也只能勉勉强强地眯成缝状,说来奇怪,虽然感觉得到眼睛完全成为了一根线,但是世界依旧是立体的,来自于四面八方的,似乎唯一不对头的就是调焦这玩意好像失灵了。对于这一点,十禾渐渐扭曲模糊了的,得逞的笑容可以作证。

“啊啊,对不起对不起!”

“不过,你看起来很痛苦的样子,眼睛已经不能睁开了么?”

说着对不起的十禾,脸上的表情却一点也没有配合嘴巴表达的自觉。

我用手指不停地揉着眼,那种酸涩感却越来越重,搞得我感觉全身上下似乎都被不舒服的麻痒和疼痛抓住了一样,神智以可以意识到的速度焦急起开,似乎开始变得不是“自己”的了。这种一反常态的感觉压迫着我的神经,让我吼了出来。

“我要毛巾!”

“诶……可是很远诶。”

十禾戏弄的声音清晰地传达到我的耳膜处,发出不可视地震颤。

“毛巾!”

“怎样都好,不是还有游泳么,又没有叫你用走的!”

“好嘛,真是麻烦。”

十禾嘟囔着游走了,我将两只眼睛都闭上,说起来,这本不是什么可以值得焦躁的事情,有些人可也完全可以靠自己睁开眼,过一会儿就没事了,甚至有从一开始就能在水中睁开双眼的人类,但是我不行。

在游泳池也好,大海也好,我都本能地排斥将头埋入水中。

原因很简单,每次看到闪着碧波的水面,心中所想的,就只有一句“我不能吧”,然后就是怎样也无法尝试了。我会从心底排斥某些事物,大都没有规律。与其对应,也有些无论如何都要遵守的准则。

伴随着“啪啦”的水声,我用着还能看到一点的一只眼睛勉勉强强从十禾那里接过毛巾,粗暴地揉弄着眼眶。

大概是因为动作很大,耳边传来了她的声音。

“……还真是可怕,说不定会瞎掉哦。”

我没有可以用来和她斗嘴的精力。

睁开眼,终于看到清晰的世界的时候,“自我”这种东西也源源不断的回到体内,聚合为能量、自制力,安定以及茫然。

我茫然地看着十禾笑得夸张的脸颊,高高鼓起的苹果肌,久久盘旋在苹果肌之上的酡红。

“哈哈……哈……哈哈哈……喂,你……眼眶好红哦……哈……”

十禾笑起来很好看,但仅限于脸。

“什么嘛……你是变异的熊猫么……哈……”

她夸张地指了指我,熊猫的比喻我是听懂了。

这种时候,我是该生气吧。

但是没有任何冲动的情绪牵制住大脑的神经,我的心里茫然一片。

虽然知道该怎么反应,但那只是生活常识,是独立的、与我无关的东西。

十禾灿烂的笑容在之后也一直维持了很久,久到直到我们站在宾馆门口她也不遗余力地拿这个来嘲笑着我,但是没有恶意。

“弄巧成拙?……不,偷鸡不成反蚀把米?山口原来你是这样的少年嘛……青春啊。”

我嗯嗯啊啊啊地回应,盯着十禾的脸,然后有一瞬间,大脑像是被某种400rad放射性物质穿过,话说这样的比喻不恰当吧,虽然是400rad但是感受不到的话也为零啊。

我的目的,在于强调。

那时候,盯着十禾的我,内心空空的没有什么情绪的我。

但是,或许,大概是因为那灿烂而明媚的笑容——站定在宾馆门口,稍稍偏过头去时,我不小心瞄到日光穿透十禾透明的笑脸,那种原本只是表情的东西,一下子变成某种高功率的载光体,发出绚烂而夺目的光采——似乎就像某些下三滥的书本里写的那样,自以为饱含激情地说着:我要照耀你的心灵啊!改变吧,因为你是具有思考力与感情的人类。

但是,我讨厌改变。

我讨厌改变,讨厌改变,讨厌改变。

啊,排斥了,“自我”向大脑下了命令——

“干脆,杀掉算了。”

这是我第一次向十禾起杀意,意识到后,并没有多大地震撼。

毕竟,产生这种情绪不是第一次嘛。

所谓暴戾,即是在某一瞬间猛地从大脑深处所产生的情绪。

残暴来的时候和风细雨,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,可以欣喜地听到花开的声音。

***

简单的沐浴过后,我和十禾躺在了同一张床上。

我从浴室里走出来的时候,十禾正坐在洁白一片的大床上,用同样洁白的浴巾擦拭着刚洗过的头发,房间里弥漫着柠檬洗发水的香味。

跂拉着拖鞋,沾着大量水的鞋底与地板碰撞又分离,发出“啪嗒”、“噗嘁”一类的水声。我走到床边,也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了下去。

脱了鞋,我直接躺到了床上,偏过头去看正擦得专心的十禾。

因为不停揉弄头发的关系,水珠也溅的四处都是,有些溅在地板上,有些健在十禾盘起的腿上。更多的溅在了十禾的棉T上,因为是棉T纯白的,所以某一块浸上密集的水珠后,不一会就变得半透明了。

不过好在是无关紧要的地方,但是到底来说,其实怎样都没问题。

因为我是不会对十禾有“情欲”那样让人烦恶的本能的,这种本能,应该早就被杀掉了。

我移开视线,十禾也擦干了头发。

她将浴巾披在肩上,半湿的过肩长发搭在浴巾上,扭过头来,笑眯眯地盯着我。

“我啊,不相信山口哦。”

“这样啊。”我说完这句话后,便闭口不出声了。

十禾似乎在等我主动挑起话题,于是,她的视线就一直粘着我不放,但是我并没有可以说的事,更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可以分享。

“你不会的吧?”她突然有些担心地说道。

“啊?”

完全搞不清楚状况,她到底想说什么啊。

“你不会半夜,突然……来个什么偷袭……的吧?”

“不会。”

很快地否决了,原来十禾是在想这个,她真的想得太多了。

“只是为了省钱才住一人间的,我的目的就只有这个而已。”

这样说的话,她应该会放心了吧。

十禾看着我,张了张嘴,似乎又说不出话来。

我则是抬头,毫不客气地回望她。

十禾眯起眼,微微嘟了嘟嘴,好像有点不开心。

说实话,我有时候完全搞不懂她的情绪变化规律。

“你要是一直像刚才一样就好了。”十禾蓦地叹气。

“刚才?”

“刚才,眼睛中弹的那会儿。”

我皱了皱眉,对“中弹”这个说法感到不满意,但是也什么都没说。

“不相信、偷袭什么的都是说着玩的啦……没想到你还这么认真,太没有幽默感了吧?

“我啊,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想,这次出门会不会是找错了人了啊……喂,你不会生气吧。”

十禾低着头,手指绕着自己胸前的头发,动来动去的。

“不会。”

“本来以为是在互联网上才这样,结果原来三次元也是这副样子,你还真是……表里如一?诶……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。”

“话说,山口你不会意识到你自己说话太生硬么,面部表情啊之类也是。”

“啧,真是……你这家伙是人类吧?我需要你真实的回答哦……”

话说,已经有点不舒服了,因为面前这家伙没理由的抱怨的关系,而且,所谓的什么三次元,不就是拿来给人失望用的么?不过,我说话生硬这个问题,我可以毫不避讳、堂堂正正地承认。

因为,这些都不是我的错。

“我是人类这回事,是人类都能看出来。”

脑袋被打了,真痛。这家伙,是个难伺候的人啊。

“噗,你故意的吧,还套这种被用烂的饶舌梗,糊弄谁啊。”

“我可没想糊弄。”

“承认吧!少年老成!情感缺失!交流障碍!面部肌群运动功能障碍!”

我没再接话,只是看了十禾一会儿。十禾又笑起来,咧开嘴笑,是书上写的,所谓“阳光的笑容”。

突然有点倦乏。

“我要睡了。”

我转过身,伸手摸到床头边的灯的电源开关,按了下去。

房间里一下子变得漆黑,十禾的笑容同其他一切隐没在漆黑中,终于不见。

我和十禾是网友。

不知道什么时候互相加了对方,只是有一天,这个网名为十禾的、看不出男女的账号突然找到自己,开始聊天。

聊天时间并不固定,有时候两天一次,有时候一星期一次,每次聊天时间也不长。但是这样不固定的聊天,反而持续了下来。

然后陆陆续续算起来,从最开始第一次聊天起,也差不多过了半年时间。

那个时候,十禾对自己说,一起出去怎么样。

然后,自己想了一会,说,好。

今天早上,第一眼见到十禾时,发现正如自己心中想的那样,是个16、17岁样子的少女。

十禾给人的第一印象,应该都比较深刻,正如她的五官一样,深刻,蕴藏着精灵一样的美丽。

十禾的脸很白,病态的白。深邃的眼珠,周围的眼窝有着斑斓的红。

很尖的内眼角。

这个看起来像混血儿一样的穿着棉麻裙衫少女走到自己身边,操着一口纯正的日语说,请问是山口先生么。少女抿起了嘴唇,然后又微微羞涩地笑了。

“是的,我是山口。”

然后,羞涩荡然无存了。

“嘿咻,我果然好眼力……来,我们可以走了。”

十禾背对我,我这才注意到她背了一个红色的大型登山包。

怎么形容呢……你看,一个穿着棉麻长裙的少女,却背着一个大大的红色帆布包,这样不是很怪诞么?

“山口,我是十禾。我说,我们可以走了。”

她偏过头,对我在原地发呆感到不满意,内眼角越发尖了起来。

“好。”

我点了点头,拿起被我放在靠着的地铁站柱子旁的行李,跟了上去。

“喂……你搞什么啊!干嘛突然关灯。”

十禾嘟起嘴,朝我发出抗议。

我回以她的,是愈渐愈沉重的呼吸声。

“诶?!这不是耍赖嘛?”

“亏我还想和你玩一些卡牌游戏之类的……算了,留到明天好了。”

丝毫没有别扭地躺下,十禾背对我,再次强硬地说道:

“不准偷袭!越界砍手!”

确定身边的人睡着过后,我从床上轻手轻脚地下来,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。

因为没拉窗帘,所以月光也没有被拒绝在外,而是毫无阻隔地照射进来,投下斑驳的明亮洒在床上,以及十禾露出来的一截白皙的小腿上。

我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一切,睡不着,无论如何也睡不着,倒是床上的十禾,已经打起了轻微的鼾声。

不过,刻意制造的也说不定。

思及如此,我又绕到窗前,借着月光打量十禾的脸面轮廓,以及那些不应在此时被牵动的面部肌肉群。

大概,睡得很熟。

我走到窗前,轻轻的将自己的背包拉开了。

然后,取出了里面的柴刀。

我拿出布,又一次卖力的擦拭起刀锋来。

当我把柴刀放回包中,拉上拉链,鬼使神差地将目光移到了十禾的登山包上。

好想打开。

好想……好想好想好想……

“打开吧”——“自我”在脑海中某个地方下了决定,驱使着我的四肢动了起来。

我的手在十禾的包里摸索着,怀着迫切的希望。

然后我找到了。

熟悉的触感,我握着那个东西,将它从登山包最底层拉了出来,带出了些十禾的内衣和棉T,散乱地落在窗台上,纠结在一起的样子,让人想起被肢解后的尸体。

皎洁的清辉下,柴刀的刀锋闪着奇异的光。

我被打动了。

——“同类相杀”。

2

那一天下午。

美沙坐在冰冷的椅子上,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一脸怜悯的亲戚。

她的手里,抱着男人的黑白遗像。

椅子是冰冷的,渐渐地,美沙的手脚、身体都开始冰冷起来。

她的脑中,不停地在重复着——

“生命可贵吗?”

“生命,当然可贵啦。”

……才怪啊。

3

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,阳光已经让整片天空变得明媚又灿烂。

床头柜上的时钟显示现在是2013年,7月23日,九点零三分。

自己身体右边,床铺的另一半——已经空空如也。床单向我的手掌传递着冰凉的触感。

十禾起得很早。

用手撑起身子,我注意到她正坐在窗台上。

心脏好像被轻轻地敲击了一下,发出“咚”的一声,在胸腔里来回响着。

视线不可控制的转移到了十禾红色的登山包上,好在昨晚已经将所有东西都原封不动的放了回去。

十禾手中拿着相机,将身体往后仰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,相机贴着脸,镜头对准了天空。

阳光在她的指尖跳跃、流渡。

她已经将窗户拉开,身体就在大大敞开的窗口旁,仿佛一点也不怕坠落,又仿佛想要翱翔。

夏风总是无处不在,沿海的风风力更是强劲,将淡黄色的窗帘吹得高高扬起,似乎就要和窗沿形成直角,从侧面看来,如同一根被拴在旗杆上的彩带。

十禾按下了快门,相机发出熟悉的“咔嚓”声。

“我喜欢摄影。”

十禾似乎早早就发现了我的视线,转过头来笑了。

“山口喜欢么?”

“一般,没拍过。”

“诶?!没拍过?那不是太可惜了么。”

“有什么可惜的……”

我对她的夸张感到不解。

这样说来,我不得不注意到十禾的表情、语气波动总是很大,并且往往带有夸张的成分。

假使她现在十分高兴,就会很用力地开怀大笑;但如果她不太开心,就会失落地撇着嘴角,并且发出“诶——好扫兴”这样的抱怨。

对此,我多多少少有一丝疑虑。

“山口啊,你要不要拍拍看?保证立马会爱上的。”

十禾摇了摇手中的相机。

“不用。”

“好吧。”

带着遗憾的语气转过头,她又重新将精力放在拍照上。

不过,她这样拍照的话,不会因为夏日的强光而感到刺目么?

哦。

这才注意到,十禾戴了太阳镜。

“我尤其喜欢拍天空。”

“特别是万里无云,一碧如洗的天空。”

“万里无云”、“一碧如洗”这样的形容,让我也不禁在脑海中构思出了画面。

我慢慢将身体挪下床,也走到窗台边,抬头仰望天空。

只一眼,但确实是那样的——蓝的不可思议的苍穹里,除了偶尔飞过的海鸥留下几抹灰色,再也看不到其余的色彩。

蓝色烙印在我的眼里。

户外强光蓦地大片大片落在眼角、脸侧。

眼睛很快因为阳光而疼痛,本能的闭上了双眼垂下头。

眼角泌出泪水,但又很快消失在指尖。

“我去洗漱。”

这样草草的说了一句,或许是蓝色太忧郁,也或许是因为无法再注视那片蓝色,心中留下了为数不多的怅然。

我和十禾走在海边的堤坝上。

这个堤坝很长,离海平面大概有十五米高,并不宽。因此似乎平时并没有多少车辆会走这条路。

堤坝一边是防护栏,另一边才是一个给予汽车通行的更高的堤坝的墙,从正方形的小小的砖块之间的缝隙中,钻出不少杂草来。

“听说,这里经常会看到有人把死人拉去埋掉哦。”

这时候,十禾突然以神神秘秘的语气说道。

“不可能。”

“什么啦,是真的哦。”

心中多多少少有点急躁起来。

“不要把我当傻瓜,现在不是还可以土葬的时代。”

“那不然怎样?”

“火化。”

“哈哈……然后把骨灰撒向大海之类的什么地方么。”

十禾放声大笑。

我沉默不语。

“是啦是啦,不会土葬,但是经常会有人请一大亲戚什么的,抬着灵柩路过这里哦。”

“附近有火葬场么?”

据我所知是没有的,但是出于不知道是什么的那种名字里含带着“礼”的玩意,我朝十禾这样问了一句。

“没有。”

果然,但是——

不知不觉地就皱起眉,这家伙,想怎样啊。

“我说——”

十禾微微张开嘴巴,把“说”拉得很长很长。

“其实,山口你,根本就没怎么仔细调查这个地方吧。

“不对,再怎么不仔细,也不能到这种地步啊。”

……

不是哦。

“其实啊……”

我看着十禾,她自顾自的说着。

不是的哦。

我啊……

“其实这条堤坝的尽头,就是一座在当地小有名气的寺庙哦。”

我啊,根本就没有查过这个地方呢,我们要来的这里。

“怎样?很惊讶吧?”

十禾转过头来对着我,露出了笑容。

“嗯。”

我点点头。

很惊讶——

才怪呢。完全不。其实都是骗你的。

“只要附近有人死了,他的家属在通夜和告别仪式过后,都会把装着死人的灵柩弄去寺庙呢,举行那个什么仪式。然后才会拉去火葬场火化哟。”

我看着十禾,她注意到了我的目光。

“一直都是我在讲……很奇怪吧。”

“嗯……你知道的很多。”

“我有提前做足功课嘛。”

十禾说道。

这样啊。

“喂。”

我突然喊了一声。

“啊?”

“不是很奇怪么。”

“什么。”

“在进那个炉子之前,人还是人,虽然只是仅仅存在在肉体上的。”

“啊,然后出来的时候,就变了灰——你是想这么说么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诶——完全不在意~!”

十禾语气轻快地说道,说实话,她这样让人的确有点意想不到呢。

“这个世界上,每天都会死很多人啦,然后世界上的每一个大炉子每一天也会吞噬掉很多很多具肉体哦,吞噬掉手脚,吃掉身体,撕烂遗容。”

她眯了眯眼,表情飘渺。

“这种事,客观上来讲,要是很在意的话,不是就很傻了么。毕竟又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啊。

“所以,当什么重要的人死掉的时候,再去在意就行啦。在这之前,就把它当成老天爷的例行公事吧——生老病死,人去人聚,不都是很正常的事么。”

我冷淡地问道:

“你没有在意过么。”

“没有。”

十禾微笑着答道,快速、简洁的答案,好像要斩断什么一样。

啊啊,这样啊——

这不就是在说谎么?

如果是在说谎的话,刚才那些长篇大论,可就一下子失去意义了。真是虚伪啊。

不过,刚才我也说了谎,所以就原谅你吧。

“但是,要是山口死了的话,我可是会很在意的哦——在意到不得了的地步,毕竟作为网友的交情就已经半年啦。”

十禾瞪大眼睛看着我,似乎是要急于证实什么一样。

果然啊。

我讨厌这个女人。

“果然啊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十禾,我喜欢你。”

嘴唇机械地一张一合。

十禾露出了灿烂的笑脸。

——“我知道哦。”

她这样说道。

因为你刚才骗了我,所以我也要骗回来。

没错,我是这样想的。我的脑海中产生这样幼稚的想法。

“要不要去看一下?”

“看?”

“那个寺庙。”

“……好。”

我答应后,十禾就一下子拉着我的手,在这长长的堤坝上,如同要飞出宇宙一般奔跑起来。因为速度过于快的原因,耳边响起“呼呼”的空气摩擦声,脸颊也承受着与这速度成正比的风的力道。

风抚摸着我的脸,官能性的战栗一点一点爬满了全身。

***

寺庙的名字是德泉寺,传说是江户时期某位大将军给天宇受卖命建的寺庙。

从寺外不远处望去,几座布局精妙的建筑略带些古老的恢弘之气。主寺的檐顶上竖着金色的神在舞蹈的雕像,体积很小,但是在阳光底下就显得金光闪闪,刺眼异常。

“天宇受卖命,哪来的小神?”

十禾阅览着寺前石板上刻着的文字,不甚在意地嘟囔道。

“诳了天照大御神的小神。”

“那还给他建寺庙?”

“是吧。”

“所以说为什么?”

十禾纠缠着我问道,眼中除了强烈的好奇心以外,似乎还多了些什么。

我有点后悔开口了。

但即便是这样,也不得不乖乖答道:

“天照大御神被她弟弟气的躲在天岩户里不出来,天宇受卖命跳了段舞把她骗出来了。从此天地间才恢复了光明。”

“这样啊。”十禾点了点头,“那天宇受卖命跳舞岂不是很厉害?”她的声音突然像是变了个调一样,显得有点阴阳怪气。

“还好。”

为了让天地恢复光明,相比之下欺骗天照大御神似乎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了。

即“为达目的,不择手段”。

但是若是要算到这个份上,我也并无资格去批评天宇受卖命。

拒绝了僧徒的领路,我和十禾在供参观的地方兜兜转转。

这个时候,十禾突然指着一处叫喊起来。

“山口,快看这边。”

我回过头,目光跟随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。

大脑蓦地眩晕起来。

果然,还是不该来的么。

十禾所指之处,有一片湖,落在中央的主寺旁。

湖边零零星星地摆放着大块平滑的石头,部分石头上长了濡湿的深绿苔藓。不少杂草从石底歪歪斜斜地长出来,有些草丛中还有五颜六色的野花。些许蔓延到了湖面上,合着绿油油的苔藓一起静静地伏在水面。夏日的强光倾注下来,照的湖面一片泛白。

离湖岸较远的地方还长有几棵茎干粗壮,略有盘虬卧龙之势的樱树,樱树不耐湿,因此可能种的远了些。只是季节已过,不然花瓣随风飘零,一定又是一番景象了。

“好漂亮啊……”

十禾发出这样的喟叹。

“如果穿着和服就好了,那样站在湖边,再拍照的话,说不定会很美哦。”

我盯着十禾的侧脸,心中一丝一丝地泛起寒冷。

不管怎么说,我都不会承认那会是一副美丽的景象。

绝对不会。

十禾兴高采烈地跑到湖边,似乎像是我真的拿着相机般,朝这边做着各种各样的姿势。

脸上至始至终的笑容,似乎都是发自真心一样。

无法理解。

明明是很普通的一片小湖,当然,这仅仅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的话。

“快过来啊。”

耳边传来十禾的催促声。

“喂喂……快点啦。”

我走了过去。速度缓慢。

可是还没有到湖边,仅仅是走到靠近湖畔的位置,胃里就突然翻江倒海一般汹涌,呕吐感席卷而上,我堪堪捂住嘴,才没有当场吐出来。

我停下脚步,这种感觉却没有消失,反而更加强烈。双腿止不住地打颤,全身上下每一个神经细胞都在叫嚣着痛苦,我跪倒在地上,喘息着艰涩地叫十禾的名字。

我没有想到,生理反应居然会剧烈到这种地步。

我抱着肚子,花了很大的力气才睁开一只眼,颤抖着抬起头。

视线里的十禾,眼神是冰冷的。

她走到我面前,然后蹲了下来。

头皮突然感到一阵剧痛,头不得不被迫仰起,十禾揪着我的头发,声音麻木而无情:

“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……

“为什么,山口会骗我呢?”

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完这句话,十禾突然笑了起来。

“我啊,从刚刚开始就发现山口不对劲了哦,不,应该是从一开始踏入寺庙就不对劲了吧?……诶?好奇我怎么看出来的么?唔……要说的话,果然是因为山口的眼神吧?

“那种隐忍,憎恶,却不敢表达出来……

“我无比熟悉的,眼神啊。”

4.

“不是说没来过吗?

聒噪。

令人厌烦的声音。

“真是个不诚实的孩子。

“不要以为装阑尾炎或者是突发性胃炎我就会被骗过去——

“你啊,枉我这样相信你,其实一直都在骗我吧?”

视线中突然又出现了十禾的脸。

这个力大如牛的女人,无视他人的目光,把我从寺庙抬到了旅馆。

“没有骗你。”

我尽量维持着平坦、镇静的语气。

手腕被紧紧捆住大概有半小时了,血液开始不流通,似乎正在渐渐失去知觉。

“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……骗子!”十禾突然跳了起来,坐到我身上,双手按在我头的两侧。这个女人,根本就没有好好听我说话。

真是的,在乱叫什么啊。

可是尽管心里不耐烦,我还是直视着她的脸——“呐,十禾,你看,我没有撒谎啊。我怎么可能骗你呢?我们可是在网上熟聊了半年的关系不是么?说实话,我一直都在想你是怎样的人哦,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,就感觉很心动啊。我是不可能对你撒谎的啊,你看,我说过喜欢你啊,你知道的。”

我笑了起来。

“……真的吗?”

“真的哦。”

十禾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的眼睛,似乎要用目光穿刺到最里面的,灵魂的层面上去。

但是——

十禾有力地、高高地扬起了手,然后重重地划了下来。我似乎能听到“嗖嗖”的破空声。

啪——

就像大脑在一秒钟之内预料的那样,耳边传来了嗡鸣声。

我被十禾扇了一耳光。

“啊,真是的——”

十禾嘟起嘴,用手指戳了戳我被扇的侧脸颊。

“这是惩罚哦,山口你让我不高兴了嘛。”

可是突然,我感受到跨坐于自己身上的那具身躯猛地一震。

她那张漂亮的脸蛋此时正以一种无法阻止的势态四下拉扯起来——十禾抿着嘴,眼睛紧闭着,眉头凌厉地皱在一起,冷汗骤然而下,密密麻麻地布满她高挺饱满的额头。

她歪斜着身子,艰难地将自己从我身上翻了下去,然后止不住的,那紧抿的嘴唇微微开了一个缝,从里面传出低沉沙哑的呻吟声来。

我看着她艰涩地一点一点扭动着自己的身体,慢慢地向窗台上的登山包移动,双腿时而抽搐着缠紧,然后又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大大地拉开。

滑稽,就像一条失水的鱼一样。

十禾滚下了床,摔倒在地,发出重重的声响,可是她看起来依旧毫不在意撞击的疼痛感,拼命的把手伸直了,抓着登山包的肩带,死死地抓牢,向下拖着。

“给我……给我!!”

瞪圆了双眼,十禾的手颤巍巍地拉开了登山包第一层的拉链,然后她把手伸了进去,拿出来用一个小小的塑料防水袋装着的一包白色药粒。

取出一粒,在掌心碾碎了,十禾猛地把脸埋了下去,伸出舌头,像是某种大型猛兽般,凶恶的舔舐起来。

她的双肩颤抖着,时不时发出呻吟声,然后我看见她抬起头,回过神来看我,殷红的嘴唇上沾染了些许白色,她伸出舌头,又一点一点将其舔舐殆尽。

我朝她露出微笑。

然后她就剧烈地颤抖起来,双眼仍旧瞪得大大的——或许比前面更大了,惊恐地望着我,她的鼻翼微张,嘴唇一开一合,像是要说些什么,到底也不过发出一些无意义的单音节,然后水从她的眼眶溢出来,止不住地缓缓向下流淌。

十禾泪流满面,她似乎是情绪崩溃了,从喉咙深处震颤出呜咽声。

“不、不要看……”

她抖动着双肩,依旧惊惶地瞪着我。

“不要看……不要看……不要看!!!!”

她挥动着双臂,迅速地爬上床,朝我击打过来。

“啊啊啊啊!!!!!!!……啊啊啊!!!”

尖叫声,痛感,锤击声。

感觉到有什么缠上了我的脖颈,然后渐渐收紧。这可不妙,但是因为手脚都被绑住,所以根本无法挣脱开来。

湿热的气息在耳边蔓延开来,十禾把头埋到了我脸旁。

“求、求求你……”

如同气息不顺畅般发出咿咿呀呀的喘息,似乎此时此刻,被牢牢卡住脖子的人不是我而是她一样。

然后,猛地,脖颈上的那股力量消失了。

十禾像是脱力了一样,全身瘫软着趴在我身上。

5

美沙正注视着。

面无表情地,看着眼前这闹剧般可笑,又让人无动于衷的画面。

视野里,少女睁大了双目。

惊恐。

绝望。

可是没有泪水。悲伤绝望这类东西,深处都是空无一物的。

“求、求求你……”

少女呜咽起来,被麻绳牢牢捆在一起的双手止不住的哆嗦着,青、红的印记布满了手背,因为两只手合在一起的关系,并没有看到手心。

不过,多半也一样吧?

美沙无所谓的想着。

少女眼中倒映着的,扭曲的,疯狂的男人的面孔,露出了怜悯的笑容。

“没有用的哦。”

男人摇摇头,发出“啧啧”的声音。

这些啊,都是你自己活该。

好像是在这样说着。

“不过放心,不会留下痕迹的。”

男人眯了眯眼,很陶醉般的,伸出双手,卡住了少女的咽喉。

“唔……呃……呃呃……啊呃……”

少女挣扎着发出摧枯拉朽的叫声。

迷蒙的意识里,出现了那张已经模糊不清,只知道和自己十分相似的脸庞。

拥有那张脸的女人,隐隐约约地笑着。

走了哦。

不要!

走了,我要走了哦。

不要……不要!不要!!

以后啊,就拜托你了呢,小拾。不过,可能有会有点辛苦哦?

女人是知道的。

隐隐约约地笑容,残酷、不在乎的笑容。

用这张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孔,这样对自己笑着。

拥有这张面孔的女人,是自己的母亲。

少女艰涩地抬起头,模糊的视线里,唯一存在的,是那张脸孔,那张疯狂的,充满快意的脸孔。

啊……

拥有这样面孔的男人,是自己的父亲。

可是,父亲的笑容突然变得奇怪,卡住她脖颈的手,也机械般地松开了。

父亲开始抽搐起来,不停地翻着白眼,面色开始露出死态。

然后,面前这具轰然向一边倒去的男性躯体后面,露出了手握柴刀的,面无表情地妹妹。

美沙。

美沙。

美沙美沙美沙……

不要,不要啊美沙……

美沙突然笑了,温柔地、安抚般地对少女笑着。

她将柴刀的手柄慢慢地,插入了少女合着的掌中,然后替少女松了绑。

“呐,小拾。”

美沙突然开口了。

“这个,是你的哦。父亲,是你杀的哦。”

“我会给你钱,会帮你的哦,小拾。所以走得远远的吧,小拾。”

粉红的嘴,一张一合。

宣判般说道。

——“是我拯救了你啊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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